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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(1 / 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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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凉如水,都城中七里长的御道,不复白日喧嚣,唯有道旁摇晃的灯笼,发出朦朦的光亮。 建康宫中大概有两千四百多座殿宇,皇帝所居的式乾殿,庄严宏伟,雄踞于宫城的正中。 式乾殿又被称为中斋,面阔十二间,白玉石阶,丹陛立着两只铜制的白鹤。左右各有一间稍小些的宫殿,称为东西斋,平日皇帝饮食起居,下朝后会见群臣多在这里。 前朝皇族酷爱奢华,中斋的窗牖,壁带,悬楣,栏槛之类,皆以香木制成,饰以金玉珠翠,用水晶帘子分隔各间,旭日初照,流光溢彩,瑰丽无比。其中宝物堆积如山,宝床,宝帐,服玩皆为从民间各处搜罗来的珍品,有的世间仅存一件。「注」 传言废帝很喜欢一只玉枕,夏凉而冬暖,他每夜要抱着入睡。 建康宫被破之时,前朝宫人将内廷洗劫,中斋也未能幸免。水晶帘子被扯断,珠子散落于地,壁上的宝石都被抠了下来,墙壁变得凹凸不平,玉枕也被摔碎,只剩残片。 萧衍所率将士见了这一室狼藉,无不扼腕痛惜。 萧衍却面无异色。 新朝建立以后,皇帝没有修复宫室,反而把中斋残存的珍宝尽数充入国库,除了梁栋和墙壁无法更换,其余都换成普通的家具,一日三餐也厉行节俭。受他影响,宫中各处也一改前朝时奢靡的作风,不再铺张浪费。 此时,中斋置斗帐小塌,宫灯如昼明。 萧衍和沈约对坐手谈,殿上无宫人,皆在门外候命。 苏唯贞看到有一武官拾阶而上,身穿紫衫,外罩革制两当铠,戴小冠,腰佩剑。 “右卫将军,陛下正跟沈侍中手谈,如无要事,还请在此稍后片刻。” 来人不言,沉默地立于阶旁,除佩剑,正衣冠。 殿中胜负已明。沈约正要把黑子拿起来,萧衍抬手挡住他,将方才那黑子挪了一个位置。 “陛下。”沈约无奈,“臣已让五子,悔棋非君子所为。” “朕非君子。你自小习棋艺,让几子又何妨?”萧衍不以为意,“再来。” 此局萧衍还是输了。他开蒙晚,像沈约这些人都是三四岁开始学六艺,自小耳濡目染,岂是几年时间可以赶上的。 沈约对皇帝各种悔棋的行为很无语,强忍着睡意,把棋子重新收回棋盒里。皇帝每到深夜,就不想就寝。打发时间的办法,不是批奏疏,就是拉人下棋。因为皇帝入睡困难,要靠汤药才能睡着,可一睡必有噩梦缠身,醒来后精神比没睡的时候更差。 如此往复,便有了头疼和狂躁之症。 睡不好,真的非常痛苦。那么一个刀枪不入的人,最恐惧的,竟是每人每日要做的最寻常简单之事。 贵为至尊也毫无办法。 “主上,左卫将军求见。”苏唯贞在殿外说道。 “让他进来。” 柳庆远上殿,拱手抱拳,说道:“已招。”说完,便将供词呈递上来。 这人出身于河东柳氏东眷房,也是大族,他的伯父曾在前朝做到了尚书令的高位。柳庆远起家县主簿,但讷于言,多年得不到重用,直到有人向萧衍举荐,他才做了萧衍刺史府里的僚佐。他作战英勇,每战必身先士卒,萧衍还教他以手势和令旗代替语言,有奇效。 荆州起兵时,柳庆远为全军先锋,并第一个打入建康城。开国后,因功封云杜县侯,领左卫将军之职,掌管宫禁宿卫。校事府就是他下属的府衙。 萧衍接过供词,扫了一眼以后,又递给了对面的沈约。 沈约迅速看完,“按照供词上的说法,王家的二娘子想吓唬四娘子,才故意命守备松懈,放农人进去,却意外被李旦钻了空子。那个李旦也是可怜,儿时家境尚可,还读过几年书,后来田庄都被士族侵吞,只能委身做个护院。那究竟是谁煽动流民,又将李旦引回永安寺的呢?” “姜氏余党。”柳庆远只说了四个字。 萧衍登基,不过才三个多月,政权还不稳,建康城中反抗他的人其实不少。有些士族将家中的奇珍异宝焚烧殆尽,有的还聚私兵冲击宫门,虽然都被萧衍血腥地镇压下去,但不愿国破易主的,还大有人在。 萧衍带猛虎入市就是想告诫那些人,如有异动,他绝不会手软。于他而言,建康和战场没什么分别。他的虎咬得死敌军,同样咬得死忤逆之徒。 姜景融能够在重兵看守之下,金蝉脱壳,必有外援。而且这厮逃得无影无踪,连能够上天入地的校事府都找不出来,可见掩护他的人,势力庞大。 那些甲族,有重大的嫌疑。恐怕还想着日后拥立废太子,东山再起。 “明日将尸体送回王家。”萧衍在棋盘天元之位放下黑子。 沈约一向是个怀柔的人,帝王的强硬需要他和临川王这样的儒臣来中和。但王氏贵为甲族之鼎,这样的家丑闹到宫闱里面来,确实过了,“是该警示一番,王公治内不严啊。看来这位四娘子在家中的处境不怎么好。” 说这话的时候,他特意看了皇帝一眼。皇帝神色淡淡的,没什么反应。 柳庆远领命,又拿出一包东西,“可疑。” 苏唯贞把东西接过来,出于皇帝的安全考虑,自己先打开看了看,里面是一身女子的里衣外裳,连绫袜都有,无不做工精致,只是脏了。萧衍一眼就认出来,这是王氏女那夜所穿的。 “哪里找到的?”萧衍把包袱拿过来,重新系上。 柳庆远做了几个手势,意思是在永安寺后山发现,有侍卫看到王家的侍女偷偷摸摸地丢在那里,觉得可疑,就捡回来了。 这衣物簇新,应该只穿过一两次,他算见识了,士族之女是何等骄奢。 沈约说:“臣在永安寺的时候,特意打听了一下。那位四娘子不是尚书令所出,而是笔圣之女,还有桩婚约在身。许的是文献公的三子,谢羡。” 文献公谢邵,曾在前朝时官拜太傅,死后被加封为庐陵郡公,“文献”是他的谥号。士族为官者的最高荣誉,便是位列三公,可纵观前朝,也只有三个人在死前获此殊荣,大多都是死后的荣封。所以谢韶非常了不起,算是名垂千古了。 这个谢羡也是大名鼎鼎,人如朗月,才比子建,被公推为建康贵公子之首。都城曾有流传于街头巷尾的歌谣,“惊才绝艳谢三郎”,“嫁郎当嫁谢三郎”。 王谢两家世代比邻而居,缔结姻缘也是常事。这一对看上去,倒也能用男才女貌来形容,般配得很。 不过婚约,礼法这种东西,在萧衍眼里,全是狗屁。他若真的想要,便会去争去夺,不顾一切。他从不信命,只信自己。 “苏唯贞,明日你派人去王家一趟。” 萧衍把苏唯贞叫到面前,吩咐了几句。 寒食快到了,三日不能生火,所以家家都在准备冷食。冷食大多是很难吃的,而且没有味道。竹君要特意为嘴刁的娘子制些甜羹和甜粥,到时候只需和水便可以吃。 王乐瑶坐在屋中,手捧着一本《吴图》。这是一本古棋谱,存世不多,是谢羡特意找来给她看的。 这些年,姜氏虽不准她任意外出,但也不管她在沁园中如何。所以春赏桃花,夏采荷露,秋酿菊酒,冬收雪水,一点也不觉得无聊。只是对于外面的天地,多少还是会心生向往,那些书上所写的碧海雄川,她也想亲眼见见。 可此生大概是很难做到了。闺格女子出远门本来就很难,嫁人之后,侍奉舅姑,操持家事,就更不可能了。 她只能从父亲寄回的那些各地风物里面,看看一二了。 “娘子!”竹君从外面快步进来,面色惨白。 “怎么了?”王乐瑶抬头看她。 “宫里送了两具尸体到家中,说是陛下的意思。那小黄门还跟府君说了两句话,府君的脸色非常难看。” 像王家这样的士族高门,最看重名声高洁。平日主家责罚下人,也不会下重手将人打死。重罪的,就发卖出去,也是私下偷偷捂了嘴的,所以谁也没在明面上见过死人。 萧衍此举有告诫之意,也是当众打了王家的脸。 王乐瑶叹了口气,这人的作风还真是强硬,也不管这样做会激化本来就有的矛盾。管理一个国家跟管理一个军镇大不一样。他身边的那些大臣,也不劝劝吗? 罢了,这些本不该是她操心的。 “四娘子,您在里面吗?快出来。” 外面传来余良的声音。 王乐瑶放下书,慢慢地走出去,看到余良领着一个小黄门立在门前。小黄门手里捧着一个木箱,看到她的时候,目光中流露出惊艳之感,然后垂首道:“奴奉陛下之命,赏赐娘子一个东西。” 既然是御赐,王乐瑶便要跪下了。 小黄门立刻说:“陛下吩咐,娘子不用跪,把东西收下就好。” 其实小黄门当差这些日子,也没见过谁接御赐之物可以不用跪的。哪怕是外面那位赫赫有名的琅琊王氏宗主,也得乖乖地跪受。他听大长秋的意思,好像是陛下说过这位娘子膝盖上有伤,身子又娇弱,所以特命不用跪。 帝王想要恩宠谁,那还不是随他高兴,他们这些底下的人照做就是了。 王乐瑶便上前,双手将木箱子恭敬地接过,“小女谢恩。” 小黄门笑着颔首,对余良说:“我还要回宫中复命,请总管带路。” “这边请,这边请。”余良用眼角扫了扫那木箱子,也不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,单单只赏了四娘子一人。 等他们走了以后,竹君等侍女都围了过来,鼓动着娘子把木箱打开。 王乐瑶也很好奇,便开了铜锁,翻开盖子。里面有一张纸,上面写着“此乃魏公主骑服,永平二十年,朕出使魏国,由魏帝所赠。洛阳繁盛,有寺一千三百六十七所「注」,列市如星。” 那字写得非常有力,虽然没有任何笔势可言。勉强算工整吧,恐怕王家随便拉一个下人出来,都比他写得好。 永平是前朝的年号,已经有几年光景了。 他在分享他的游历?洛阳是北朝的都城,魏帝实施汉化和兴佛之政后,发展得非常迅猛。她也想知道巍峨壮丽的洛阳城到底是什么样子。 箱子里面有一顶圆帽子,帽檐缝制着一圈白狐毛,当中一颗硕大的红宝石,然后是红色的交领长衫,窄袖,长度应该只到脚踝。衣衫上面的图案很特别,日月星辰,还绘有狩猎骑射的场景,里面应该混杂了金丝,从远处看,色彩斑斓,耀眼夺目。此外还有鹿皮小靴,革带,一柄刀鞘镶嵌宝石的小弯刀和水囊。 南方讲究精致内敛,北方讲究粗犷豪放,虽然头顶同一片日月,却是截然不同的天地。 众侍女忍不住惊叹,不愧是北朝公主的服制,非常特别,她们都没见过。 王乐瑶不知道萧衍到底是什么意思,因为在永安寺弄脏了她的衣裳,所以赔她一件?那也应该是她平常所穿的那些衣裙,赐一件她根本不会穿的北朝公主骑服,还是几年前的,为了什么? 她忽然把木箱合上,交给竹君,“在永安寺我命你丢掉的那身衣裳,你丢到哪里了?” 竹君不明所以,“让侍女丢到后山去了,娘子,怎么了?” 王乐瑶抬手揉了揉额头,萧衍既然抓到了那两名家仆,也肯定会对永安寺进行搜查,可能找到了她丢掉的那身衣裳。他自己穿着陈年旧衣,可以看出来非常朴素,在帝王眼里,她应该很奢侈吧?一套新衣说扔就扔了。 这衣裳与其说是赏给她,倒不如说是敲打她。她得供着这身尊贵的旧衣裳! 这人……管得可真宽! 她出生在高门甲族,从小锦衣玉食,本来每一年穿的衣裳都不可能在隔年重复,丢衣裳也是很正常的事,他看不惯装作看不见不就好了。比她更浪费的大有人在,他还能一个个敲打过去? 竹君看到娘子的表情变幻丰富,不知道她在想什么。 娘子一直是个淡然处事,独善其身的人。但陛下,似乎能调动她不一样的情绪。 此事传到王姝瑾所在的润园,自然是不同的解读方法。 王姝瑾正在抄写家训,手都要断了,听说皇帝赏赐衣裳之事,恨得咬牙切齿。 公主之服,王乐瑶配吗?皇帝是要给王乐瑶做靠山?否则怎么会独独赏了沁园,还是在斥责父亲之后。这不是变相抬高王乐瑶吗? 她气得字都写不利索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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