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9章 北陵别墅（1 / 2）
第69章 北陵别墅
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十来天，已到了奉天的仲秋时节。
明天恰好就是中秋，再加上随后的星期日，奉九可连休两天，但宁铮还是没有回来，电话里说是去了黑龙江视察。
南京政府主管文化部门的都是留洋派，在制定法定假日方面言必称“遵从西洋历法”，对中国传统文化恨不得统统摒弃，毫无文化自信，这就是一个国家在急剧转型阶段最容易犯的矫枉过正的毛病，直接后果是从去年开始正式实施“旧历节令一律不准循俗放假”的政策，中国人最盛大隆重的春节尚且不能幸免，更何况区区中秋。
全国人民怨声载道，毕竟西化到脑筋僵化、缺心眼儿的国人还是少数，于是私下里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，市面上照旧按节令生产应节商品，搞得南京政府尴尬不已。
东北易帜后，奉天政府文化行政部门经过认真评估，一致认为这种做法欠妥，决定不予理睬，在东三省范围内仍遵循传统节日法定公休旧历。
不过即便如此，帅府的男丁们也都不在府里：不但是宁铮，连宁铖和成年孙辈里的鸿司也都不在奉天，而是在外公干。
奉九带着吴妈和秋声回了帅府。刚好五夫人派人过来通知她，说是宁老夫人明儿要去昭陵里拜神树，顺便去这个被称作“天然疗养院”的地方松乏松乏肺子：这个时代肺结核流行，治疗肺结核的链霉素还需要十多年才能被分离出来，目前没有理想的治疗办法；各地方只好纷纷在森林里建立疗养院，试图利用其丰富清新的空气帮助病人恢复健康。
宁府人也是谈肺结核色变，所以都能严格遵黄医官医嘱，从食物里摄取营养外加经常晒太阳自不必提，去空气清新的地方做运动也会有助增强免疫力，所以有着一向被认为空气宜人，养人的北陵早就成了运动的热门目的地。更何况这个时节的昭陵，各种树木渐次变色、美不胜收，散个心也是好的。
奉九自是应了。
帅府汽车班派出三部汽车，载着宁老夫人、大嫂、二嫂和奉九和四位姨太太，一路畅通无阻地开进了昭陵，又向西行了十几公里，终于在一片松林处停下。
奉九赶紧下去搀扶宁老夫人，她们慢慢走进去，直到看到一株高耸阔达的古树才停了下来。这棵古松枝繁叶茂，多根树杈上系满了红绸，清风吹来，松涛阵阵，松针微颤，红绸款摆，送来松林特有的清香。
奉九耸耸鼻子，她一向爱宁铮熏衣的甘松香，而松林的味道，与这香颇有相似之处。
这棵所谓的“神树”是一棵树龄高达七百余年的古油松，位于昭陵陵寝“红墙”北偏东处，高可两丈许，有着巨大的树冠，六枝齐生，几可等长。这样的古树，在昭陵几千棵古树中仅此一处，又因长了六个枝杈，一向被视为吉利之兆，所以自古以来，一直都是奉天人寻求神灵庇佑的首选，甚至比那些香火鼎盛的寺庙还甚。
一群女眷个个默然祷告，不知都祈愿着什么样的美梦成真。
拜过了神树，大家都看出老夫人有些疲乏：到底是经过了老帅的伤逝，年岁已高的老太太还是不免毁心伤肝，身体大不如以往硬朗。
寿夫人于是提议大家到别墅休息一会儿，奉九犹豫了一下，也跟着劝，于是一行人复又上了车，掉头往回开，几分钟后就到达了一处被茂密的枫树林掩盖着的建筑物前。
楼前大台阶有坡形汽车道，汽车夫顺着开了上去。
北陵别墅的管家是洪福指派的，叫鲍喜来，是个个子不高，一脸忠厚的中年人，他听到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，早殷勤地迎了出来。
这幢别墅一看就是修了没几年：三层砖混结构，坡顶红瓦，硫缸砖墙，有着巨大的罗马柱，是典型的文艺复兴时期风格，左为二层宾客楼，右为三层主人楼，前面突出的部分是覆碗穹顶，看起来颇为秀丽，里面大大小小共有几十个房间。
正在这时，从别墅后方小园处传来“汪汪”几声犬吠，紧接着，一位个子小小、纤细苗条的女子分拂柳地出现在眼前，手里拈着条皮质狗绳，一条活泼淘气的雪白哈巴狗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，短粗的脖子底下挂着几个银质铃铛，正发出欢快的叮当声，一看就是刚遛狗回来。
她原本正咧嘴而笑，不时回头跟小狗说话，猛地注意到前方地面上的几双女鞋，这才抬头，乍然间见到好几位服饰华贵、涵盖了老中青三代的女子，低呼一声，硬生生地站下了。
这个女孩子年纪极轻，雪白的瓜子脸，菱形红唇，一双迷蒙如雾的眼睛，姿色上乘，浑身上下一股子楚楚可怜的意思。
奉九在看到这个女子的第一眼，就笃定了她的身份，心里忽然冒出一句话，“我见犹怜，何况老奴乎？”——
东晋桓温夫人南康公主听说丈夫偷藏了蜀国李势的妹妹做妾，本来气势汹汹带人过去想杀了这个亡国奴和战利品，但在见到这位毫无惧色，一味“徐徐结发”，国破家亡只盼速死，容貌端丽的小妾时，不禁大为赞赏说出了这句“千古名句”。
她忽然觉得好笑：如果才二十四岁的宁铮知道被自己称呼为老奴，不知会作何感想。
奉九心底里不正经了一会儿，还是转过头来迅速厘清思路：无关乎这个女子可能的尴尬处境，其实她天生排斥这样的女孩：被具有女权意识的母亲和公认的“大女人”唐奉琳养大的唐奉九，尊崇的是独立自主，从身到心，精气神儿自就与中国传统审美不同；眼前女孩神情上就是一副四下邀宠、博人怜爱的模样，她不说极度厌恶，反正喜欢是无从谈起。
奉九觉察到了自己的心思，不免心里叹息：明明已尽量做到客观公正了，但作为一个凡人，她还是免不了一见面就爱对陌生人下判断、贴标签，这毛病得改。
她又不动声色地观察一旁的宁老夫人和寿夫人：宁老夫人稳如泰山，看不出丝毫异样，就好像这个让人眼前一亮的女子根本没入她眼一样，反倒是寿夫人隐隐的一脸嫌弃。
奉九心里明白：虽说是姨太太，但老帅的每一个姨太太都是过了明路的，也就是说，都是禀明了老夫人，明媒下聘，一顶小轿从偏门抬进来的。
不管哪个时代，女子跟人私奔都是要不得的：“聘则为妻奔则妾”，还没怎样，自己已把自己降格了。
“文君夜走，私奔相如”，这个勇敢的女性的悲剧结局也是尽人皆知，更何况要不是卓文君的大笔私房钱，司马相如这个势利鬼会不会一开始就露出本来面目更是难说。
明知不可为而为之，这是一种自轻自贱，甚至这种观感会来自她时间一长，不但不心存感激，反而越来越轻忽怠慢的情人。
眼下这个情形，其他人都不好说话，只能奉九亲自下场。
她只好清了清嗓子，温和一笑，“杨四小姐么？”
北陵别墅是宁铮送给自己的新婚礼物，自己当然是名副其实的主人，虽然这位不请自来的女子已住了进去。
这小女子也是个聪慧的，已在这一群女人中，根据年纪和样貌，猜出了哪一位才是宁铮夫人，原本的一脸惊慌失措也强自镇定下来，乖乖开口道：“老太太好，各位夫人好，”接着转向奉九，低声问候着：“姐姐好。”
此话一出，别说奉九皱起了眉头，宁老夫人脸色一沉，大嫂二嫂眼睛俱是一眯，连原本一脸木讷的七姨太都一脸不忿。
平日里女人们交往，叫个姐姐不算什么，可当下这种情形，这二字可就有了别样的意味。
奉九四下里一看，整个人也是醍醐灌顶，看来，家里女眷都已知晓了这位的存在，自己不着急不着慌的，她们倒是替自己急上了，今天这么大阵仗地出动，只怕就是壮胆来了。
奉九心下又是感激又是好笑，自己平日里表现得有这么脆弱么，值得大家抱团来撑腰？
奉九哪里知道，嫁进来这几年，宁府上下对她都非常满意，早把她当成了自己人，哪能没有偏爱；再有也是考虑到她年纪轻，从未遇过此等事情，生怕她受了委屈。
不过此中有人的想法不同，比如七窍玲珑心肝的五姨太寿夫人……
奉九向前一步，轻声一笑，“不敢当，还是叫我，宁三太太吧。”
她也不给这个不识相或是太识相的杨四介绍家里其他女眷，只含笑又看了她一眼，接着就当她不存在一般，搀着老太太，举步向里走去。